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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雨楼·古龙《边城浪子》——第三十章护花剑客
古龙《边城浪子》
第三十章护花剑客
路小佳和薛大汉都已走了,翠浓却还蜷伏在马车下,动也不动。赶车的小伙子已被刚才
的事吓得面无人色,又怔了半天,才蹲下身,从马车下拉出了翠浓。
他以为翠浓一定很气愤,很痛苦。
谁知她却在笑。
她的脸虽然已被打青了,嘴角虽然在流着血,但眼睛里却充满了兴奋之意。
挨了揍的人,居然还笑得出。小伙子怔住。
翠浓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打我?”
小伙子摇摇头。
翠浓道:“因为他在对自己生气。”
小伙子更不懂,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对自己生气?”
翠浓道:“他恨自己不是个男人,我虽然是个女人,他却只能看着我。”
小伙子还不懂。
翠浓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他只不过是条蚯蚓而已。”
小伙子道:“蚯蚓?”
翠浓道:“蚯蚓是什么样子?”
小伙子道:“软软的,粘粘的……”
翠浓眨着眼,道:“是不是硬不起来的?”
小伙子道:“一辈子也硬不起来的。”
翠浓嫣然道:“这就对了,所以他就是条蚯蚓,在女人面前,一辈子也硬不起来。”小
伙子终于懂了。
“她天生就是婊子。”
想到别人对她的批评,看着她丰满的胸膛,美丽的脸……
他的心忽然跳了起来,跳得好快,忽然鼓起勇气,吃吃道:“我……我不是蚯蚓。”
翠浓又笑了。
她笑的时候,眼睛里反而露出种悲伤痛苦之色,柔声道:“你看我是个怎么样的女
人?”
小伙子看着她,脸涨得通红,道:“你……你……你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翠浓道:“还有呢?”
小伙子道:“而且……而且你很好,很好……”
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赞美的话说,但“很好”这两个字却已足够。
翠浓道:“你会不会抛下我一个人走?”
小伙子立刻大声道:“当然不会,我又不是那种混蛋。”
翠浓道:“抛下我一个人走的男人就是混蛋?”
小伙子立刻大声道:“不但是混蛋,而且是呆子。”
翠浓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忽然又有泪光涌出,过了很久,才慢慢地伸出手。
她的手纤秀柔白。小伙子看着她的手,似已看得痴了。
翠浓道:“快扶我上车去。”
小伙子道,“到……到哪里去?”
翠浓柔声说道:“随便到哪里去,只要是你带着我走。”
说完了这句话,她眼泪已流了下来。
“今天真是他们家办喜事?”
“当然是真的,否则他们为什么要请这么多的客人来?”
“但这些人脸上为什么连一点喜气都没有,就好像是来奔丧的。”
“这其中当然有缘故。”
“什么缘故?”
“这本来是个秘密,但现在已瞒不住了。”
“究竟为了什么?”
“该来的人,现在已经全都来了,只不过少了一个而已。”
“一个什么人?”
“一个最重要的人。”
“究竟是谁?”
“新郎官。”
“他前天到城里去吃人家的酒,本来早就该回来了,却偏偏直到现在还连人影都不
见。”
“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
“他的人呢?到哪里去了?”
“奇怪……”
“实在奇怪。”
看着喜宴中每个客人都板着脸,紧张得神经兮兮的样子,并不能算是件很有趣的事。
但叶开却觉得很有趣。
这无疑是种很难得的经验,像这样的喜宴并不多。
他留意地看着每个从他面前经过的人,他在猜,其中不知道有几个人是真的在为袁家担
心?
有些人脸上的表情虽然很严肃,很忧郁,但却也许只不过是因为肚子饿了,急着要喝喜
酒。
有些人也许在后悔,觉得这次的礼送得大多,太不值得。
叶开笑了。
丁灵琳坐在他旁边,俏悄道:“你不该笑的。”
叶开道:“为什么?”
丁灵琳道:“现在每个人都知道新郎官已失踪了,你却在笑,岂非显得有点幸灾乐
祸。”
叶开笑道:“不管怎么样,笑总比哭好,今天人家毕竟在办喜事,不是出葬。”
丁灵琳嘟起了嘴,道:“你能不能少说几句缺德的话?”
叶开道:“不能。”
了灵琳道:“不能?”
叶开笑道:“因为我若不说,你就要说了。”
丁灵琳也板起了脸,看来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其实心里却很愉快。因为她觉得叶开的确
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而且没有失踪。
午时。
新郎官虽然还没有消息,但客人们总不能饿着肚子不吃饭。
喜宴已摆了上来,所以大家的精神显得振奋了些。
丁灵琳却皱起了眉,道:“我那些宝贝哥哥怎么还没有来?”
叶开道:“他们会来?”
丁灵琳道:“他们说要来的。”
叶开道:“你希望他们来?”
丁灵琳点点头,忍不住笑道:“我想看看路小佳看见他们时会有什么表情。”
叶开道:“路小佳若真的把他们全都杀了呢?”
丁灵琳嘟起嘴,道:“你为什么总是看不起我们丁家的人?”
叶开笑了笑,说道:“因为你们了家的人也看不起我。”
丁灵琳冷笑道:“马家的人看得起你,所以把儿子女儿都交托了给”。”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早知道马芳铃会忽然成亲,我就该把小虎子也带来的。”
现在他已将小虎子寄在他的朋友家里。他的朋友是开武场的。夫妇两个人就想要个儿
子,一看见小虎子,就觉得很欢喜。
叶开有很多朋友,各式各样的朋友,做各种事的朋友。
他本来就是一个喜欢朋友的人,朋友们通常也很喜欢他。
丁灵琳瞪着他,忽然冷笑道:“你叹什么气?是不是因为马大小姐嫁给了别人,所以你
心里难受?”
叶开淡淡道:“丁大小姐还没有嫁给别人,我难受什么?”
丁灵琳又忍不住笑了,悄悄道:“你再不来我家求亲,总有一天,我也会嫁给别人
的。”
叶开笑道:“那我就……”
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因为这时他已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住他的刀,慢慢地走入了这广阔的大厅。大厅里拥挤着人群,但看他
的神情,却仿佛还是走在荒野中一样。
他眼睛里根本没有别的人!但别的人却都在看着他,每个人都觉得屋子里好像忽然冷了
起来。
这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身上,竟仿佛带着种刀锋般的杀气。
叶开也感觉到了,皱着眉,轻轻道:“他怎么也来了?”
丁灵琳道:“说不定也是路小佳找来的?”
叶开道:“他为什么要特地把我们找来?我本来就觉得奇怪。”
他语声忽然停顿,因为这时傅红雪也看到了他,眼睛里仿佛结着冰。
叶开微笑站起来,他一直都将傅红雪当做他的朋友。
但傅红雪却很快扭过头,再也不看他一眼,慢慢地穿过人丛,脸也仿佛结成了冰。
但他握刀的手,却似在轻轻颤抖着,虽然握得很紧,还是在轻轻颤抖着。他走得虽然很
慢,但呼吸却很急。
丁灵琳摇了摇头,叹道:“他看来不像是来喝酒的!”
叶开道:“他本来就不是。”
丁灵琳道:“你想他是来干什么的?”
叶开道:“来杀人的!”
丁灵琳动容道:“杀谁?”
叶开道:“他既然到这里来,要杀的当然是这地方的人!”
他的声音缓缓,神色也很凝重。
丁灵琳从未看过他表情如此严重,忍不住又问道:“难道他要杀袁……”
叶开的表情更严肃,慢慢地点了点头。
叶开道:“他杀人已绝不会再等。”
丁灵琳道:“你不去拦阻他?”
叶开冷冷道:“他杀人也绝没有人能拦得住。”
他目光忽然也变得刀锋般锐利,只有心怀仇恨的人,目光才是这样子的。
丁灵琳此刻若是看到了他的眼睛,也许已不认得他了,因为他竞像忽然变成了另外的一
个人。
但了灵琳却已在看着傅红雪的刀,轻轻地叹息,道:“看来今天的喜事只怕真的要变成
丧事了……”
苍白的脸,漆黑的刀。
这个人的心也像是黑与白一样,充满了冲突和矛盾。
生命是什么?死亡又是什么?
也许他全部不懂。
他只懂得仇恨。
傅红雪慢慢地穿过人群,走过去。
大厅的尽头处挂着张很大的“喜”字,金色的字,鲜红的绸。
红是吉祥的,象征着喜气。
但血也是红的。
一个满头珠翠的妇人,手里捧着碗茶,在和旁边的女伴窃窃私语。
她忽然看到了傅红雪。
她手里的茶碗就跌了下去。
傅红雪并没有看她,但手里紧握的刀已伸出。
看来他的动作并不太快,但掉下去的茶碗却偏偏恰巧落在他的刀鞘上。
碗里的茶连一滴都没有溅出来。
叶开叹了口气,道:“好快的刀。”
丁灵琳也叹了口气,道:“的确快。”
傅红雪慢慢地拾起手,将刀鞘上的茶碗又送到那妇人面前,这妇人想笑,却笑不出,总
算勉强说了一声:“多谢。”
她伸出手,想去接这碗茶。
但她的手却实在抖得太厉害。
忽然间,旁边伸出一只手,接过那碗茶。
一只很稳定的手。
傅红雪看着这只手,终于抬起头,看到了这个人。
一个很体面的中年人,穿着很考究,须发虽已发白,看来却还是风度翩翩,很能吸引女
人。
事实上,你很难判断他的年纪。
他的手也保养得很好,手指修长、干燥、有力。不但适于握刀剑,也适于发暗器。
傅红雪盯着他,忽然问道:“你就是袁秋云?”
这人微笑着摇摇头道:“在下柳东来。”
傅红雪道:“袁秋云呢?”
柳东来道:“他很快就会来的。”
傅红雪道:“好,我等他。”
柳东来道:“阁下找他有什么事?”
傅红雪拒绝回答。他目光似已到了远方,他眼前似已不再有柳东来这个人存在。
柳东来居然也完全不放在心上,微笑着将手里的一碗茶送到那老妇人面前,道:“茶己
有点凉了,我再去替你换一碗好不好?”
这妇人嫣然一笑,垂下头,轻轻道:“谢谢你。”
看到柳东来,她好像就立刻变得轻松多了。
丁灵琳也看着柳东来,轻轻着:“这人就是‘护花剑客’柳东来?”
叶开笑了笑,道:“也有人叫他夺命剑客。”
丁灵琳道:“他是不是袁秋云的大舅子?”
叶开点点头,道:“他们不但是亲戚,也是结拜兄弟。”
丁灵琳眼波流动,道:“听说他是个很会讨女人欢喜的人。”
叶开淡淡道:“我实在应该学学他,听说他家里有十一房妾,外面的情人更不计其
数。”
丁灵琳瞪起了眼,咬着嘴唇道:“你为什么不学学好的?”
她的脸忽然红了,因为她忽然发现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说话,所以已有很多人扭过
头来看她。
大家现在虽然还不知道这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但却都已感觉到一种不
祥的预兆,仿佛立刻就要有灾祸发生在这里。
新娘子马芳铃。
新郎官下落不明,新娘子却冲出了大厅,大家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几乎连气都已喘
不过来。
马芳铃身上穿的衣服虽是鲜红的,但脸色却苍白得可怕。
她一下子就冲到傅红雪面前,嘎声道。“是你!果然是你!”
傅红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就好像从来没有见到这个人似的。
马芳铃瞪着他,眼睛也是红的,大声道:“袁青枫呢?”
傅红雪皱了皱眉,道:“袁青枫?”
马芳铃大声道:“你是不是已经杀了他?有人看见你们的。”
傅红雪终于明白,这地方的少庄主,今天的新郎官,原来就是那在长安市的佩剑少年。
他也看见了彭烈。
彭烈也是这里的客人,这消息想必是彭烈告诉他们的。
傅红雪淡淡道:“我本来的确可以杀了他。”
马芳铃的身子颤抖,突然大叫,道:“一定是你杀了他,否则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你……你……你为什么总要害我,你……”她声音嘶哑,目中流下泪来。
她衣袖里早已藏着柄短剑,突然冲过去,剑光闪电般向傅红雪刺下。
她的出手,又狠又毒辣,只恨不得一剑就要傅红雪的命。
傅红雪冷冷看着她,刀鞘横出一击。
马芳铃已踉跄倒退了出去,弯下了腰不停地呕吐起来。
可是她手里还是紧紧地握着那柄剑。
傅红雪冷冷道:“我本来也可以杀了你的。”
马芳铃流着泪,喘息着,突又大喊,挥剑向他扑了过来。
她似已用全身的力量。但旁边有个人只轻轻一拉她衣袖。
她全身力量就似已突然消失。
这是内家四两拨千斤、以力解力的功夫。懂得这种功夫的人并不多,能将这种功夫
运用得如此巧妙的人更少。
那至少要二三十年以上的功夫。
所以这人当然已是个老人,是个很有威仪的老人。
他穿着也极考究,态度却比柳东来还严肃有威,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瞪着傅红雪,
厉声道:“你知不知道她是个女人?”
傅红雪闭着嘴。
老人目中带着怒色,道:“就算她不是我的媳妇,我也不能看你对一个女人如此无
札。”
傅红雪忽然开口,道:“她是你的媳妇?”
老人道:“是的。”
傅红雪道:“你就是袁秋云?”
老人道:“正是。”
傅红雪道:“我没有杀你的儿子。”
袁秋云凝视着他,终于点了点头,道:“你看来并不像是个会说谎的人。”
傅红雪缓缓道:“但是我却可能要杀”!”
袁秋云怔了怔,突然大笑。他平时很少这样大笑的,现在他如此大笑,只因为他心里忽
然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恐惧。
他大笑着道:“你说你可能要杀我?你竟敢在这里说这种话?”
傅红雪道:“我已说过,现在我只有一句话还要问你。”
袁秋云道:“你可以问。”
傅红雪握紧了他的刀,一字字问道:“十九年前,一个大雪之夜,你是不是也在落霞山
下的梅花庵外?”
袁秋云的笑声突然停顿,目光中忽然露出恐惧之色,一张严肃的脸,也突然变得扭曲变
形,失色道:“你是白……白大侠的什么人?”
他知道这件事!
这句话已足够说明一切。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身子突然发抖。
奇怪的是,他本来在发抖的一双手,此刻却变得出奇稳定。
他咬紧牙关,一字字道:“我就是他的儿子!”
他说完了这句话。
袁秋云也听了这句话,但这句话却已是他最后能听见的一句话了。
傅红雪的刀已出鞘!
他杀人已绝不再等!
刀光一闪。
们电也没有他的刀光这么凌厉,这么可怕!
每个人都看到了这一闪刀光,但却没有人看见他的刀。
袁秋云也没有看见。
刀光一闪,已刺入了他的胸膛。
所有的声音突然全都停顿,所有的动作也突然全都停顿。
然后袁秋云的喉咙里才突然发出一连串的“格格”声,响个不停,他瞪大了眼睛,看着
傅红雪,眼睛里充满了惊讶、恐惧、悲哀和怀疑。
他不信傅红雪的刀竟如此快。
他更不信傅红雪会杀他!
傅红雪的脸又已变为苍白,苍白得几乎透明。
袁秋云看着他,忽然用力将自己的身子从他的刀上拔出。
于是他倒了下去。
鲜血雨点般溅出,落在他自己身上。
他眼珠渐渐凸出,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嘶:“那天我不在梅花庵外。”
这就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但却不是傅红雪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刀已入鞘,刀上还带着血。
他忽然听见一个人用比刀还冷的声音说:“你杀错人了!”
“你杀错人了!”
傅红雪的耳朵里似也被震得“嗡嗡”的响。
这句话说的声音虽不大,但在他听来,却像是一声霹雳。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转过身。
柳东来就站在他面前,那张永远带着微笑的脸,已变成死灰色!
他的眼晴看来却像是把刀,正像刀锋般在刮着傅红雪的脸,缓缓道:“那天晚上,他的
确不在梅花庵外。”
傅红雪咬紧牙关,终于忍不住问:“你知道?”
“只有我知道。”
柳东来的脸也已扭曲,因痛苦和悲伤而扭曲,接着说道:“那天晚上,也正是他妻子因
难产而死的时候,他一直都守在旁边,没有离开过半步。”
这绝不是谎话。
傅红雪只觉得自己胸膛上仿佛也被人刺了一刀,全身都已冷。
柳东来道:“但他却知道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的血战。”
傅红雪道:“他……他怎么会知道的?”
柳东来道:“因为有人将这秘密告诉了他。”
傅红雪道:“是谁告诉了他?”
柳东来道:“我!”
这一字就像是一柄铁锤,又重重的击在傅红雪胸膛上。
柳东来充满痛苦和悲伤的眼睛里,又露出种说不出的讥嘲之色,道:“我才是那天晚上
在梅花庵刺杀你父亲的人!”
他转过脸看着袁秋云的尸身,目中早已有泪将出,黯然接着道:“他不但是我的姻亲,
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从小就同生死,共患难,我们之间从无任何秘密。”
傅红雪道:“所以你才将这秘密告诉了他?”
柳东来凄然道:“但我却从未想到我竟因此而害了他。”
他接着道:“我将这秘密告诉他的时候,他还责备我,说我不该为了个女人,就去做这
件事,那只因他还不知道我跟那女人的情感有多深。”
傅红雪颤声道:“你……你去行刺,只不过是为了个女人调柳东来道:“不错,是为了
个女人,她叫做洁如,她本来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却用他的权势和钱财,强占了她!”
傅红雪突然大吼,道:“你说谎!”
柳东来仰面狂笑,道:“我说谎?我为什么要说谎?你难道从来没听说过你父亲是个怎
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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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雨楼·古龙《边城浪子》——第三十一章刻骨铭心
古龙《边城浪子》
第三十一章刻骨铭心
刀已入鞘。
刀上的血当然绝不会干的。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身,左脚先迈出去,右脚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身子还在发抖,正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
你说谎,你说的每个字都是谎话。
他慢慢地走过人群,眼睛笔直地看着前面,他已没有勇气再去看地上的尸体,也没有勇
气再去看别的人。
后面突然传来痛哭的声音。是马芳铃在哭。
她痛哭,咒骂,将世界上所有恶毒的话全都骂了出来。
傅红雪却听不见,他整个人都已麻木。
没有人阻拦他,没有人敢阻拦他。
他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刀。
漆黑的刀!
外面的阳光却还是明亮灿烂的,他已走到阳光下。
马芳铃头发已披散,疯狂般嘶喊:"你们难道不是袁秋云的朋友?你们难道就这样让凶
手走出去?"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动。
这仇恨本是十九年前结下的,和这些人完全没有关系。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本是江湖中最古老的规律。
何况白天羽当年也实在死得太惨。
但除了痛哭和咒骂外,马芳铃已完全没有别的法子。
但痛哭和咒骂是杀不死傅红雪的。
她忽然用力咬住嘴唇,哭声就立刻停止,嘴唇虽已咬出了血,但她却拉直了衣服,将头
上戴的凤冠重重地摔在地上,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挺起了胸,大步从吃惊的人群中走了出
去。
走到叶开面前的时候,她又停下来,用那双已哭红的眼睛,瞪着叶开,忽然道:"现在
你总该满意了吧。"
叶开只有苦笑。
了灵琳却忍不住道:"他满意什么?"
马芳铃狠狠地瞪着她,冷冷道:"你也用不着太得意,总有一天,他也会甩了你的。"
说完了这句话,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刚走到门口,就有个白发苍苍的老管家赶过来,在她面前跪下,道:"现在老庄主已经
去世了,少庄主也下落不明,少奶奶你……你怎么能走?"
这老人满脸泪痕,声音已嘶哑。
马芳铃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仰起了脸,冷冷道:"我不是你们袁家的少奶奶,我根本
还没有嫁到袁家来,从现在起,我跟你们袁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大步走出院子,再也没有回头。
从现在起,我再也不会踏入白云庄一步。
秋风飒飒,秋意更浓了。
丁灵琳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她竞是这么样一个无情的人。"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无情本就是他们马家人的天性。"
丁灵琳用眼角瞟着他,道:"你们叶家的人呢?"
这句话刚说完,就听见身后有个人冷冷道:"他们叶家的人也差不多。"
丁灵琳还没有回头,叶开又叹了口气,道:"你大哥果然来了。"
一个人正悠悠然从后面走过来,羽衣星冠,白面微须,背后斜背着柄形式奇古的长剑,
杏黄色的剑穗飘落在肩头。
他穿着虽然是道人打扮,但身上每一样东西都用得极考究,衣服的剪裁也极合身,一双
保养极好的手上,戴着个色泽柔润的汉玉斑戒指,无论谁都看得出那一定是价值连城的古
物。
他身材修长,儒雅俊秀,可以说是个少见的美男子,但神色间却显得很骄做,很冷漠,
能被他看上眼的人显然不多。
这正是江湖中的大名士,名公子,自号"无垢道人"的丁大少爷,丁云鹤。
丁灵琳又欢呼着迎上去,身上的铃裆"叮铃铃"的响个不停。
丁云鹤却皱起了眉,道:"你在外面还没有野够?还不想回家去?"
丁灵琳嘟起了嘴,道:"人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大哥怎么还是一见面就骂人?"
丁云鹤叹息着摇了摇头,皱着眉看了看叶开,冷冷道:"想不到阁下居然还没有死。"
叶开微笑道:"托你的福,最近我吃也吃得了,睡也睡得着,看来一时还死不了。"
丁云鹤叹了口气,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句话真不假。"
丁灵琳嘟着嘴,道:"大哥你为什么老要咒他死呢?"
丁云鹤道:"因为他若死了,你也许就会安安分分的在家呆着了。"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不错,他若死了,我一定就不会在外面乱跑了,因为那时我已
进了棺材。"
丁云鹤沉下了脸,还未开口,丁灵琳忽又拉了拉他的衣裳,悄然道:"你看见门口那个
人没有?那个腰带上摘着柄剑的人。"
刚从门外走进来的人,正是路小佳。
丁云鹤又皱起了眉,道:"你难道跟那种人也有来往?"
丁灵琳道:"你知道他是谁?"
丁云鹤点了点头。
看到那柄剑,江湖上还不知道他是谁的人并不多。
丁灵琳道:"他说他要杀了你。"
丁鹤云道:"哦。"
丁灵琳道:"你难道就这样\'哦\'一声就算了?"
丁云鹤淡淡道:"我现在还活着。"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道:"你难道不想跟他比比是谁的剑快?"
丁云鹤道:"我的剑一向不快。"
内家剑法讲究的本,是以慢制快。以静制动,能后发制人的,才算懂得内家剑法的真
义。
丁灵琳叹了口气,用一双大眼睛狠狠地去瞪着路小佳。
路小佳却不睬她。
丁灵琳忽然大步走过去,道:"喂。"
路小佳剥了个花生,抛起。
丁灵琳道:"那边站着的就是我大哥,你看见了没有?"
路小佳正在看着那粒花生落下来。
丁灵琳道:"你好像说过你要杀他的。"
花生已落入路小佳嘴里,他才淡淡地道:"我说过么?"
丁灵琳道:"你现在为什么不过去动手?"
路小佳慢慢地嚼着花生,道:"巧得很,今天我刚巧不想杀人。"
丁灵琳道:"为什么?"路小佳道:"今天死的人已够多了。"
丁灵琳眼珠子又一转,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原来你嘴巴说得虽凶,心里却是怕我们
的。"
路小佳笑了。
他并没有否认,因他的确对一个人有些畏惧。
但是他畏惧的人却绝不姓丁。
傅红雪站在那里,就站在路的中央,就站在他们马车刚才停下来的地方,就站在刚才和
翠浓分手的地方。
白云庄的客人已散了。
只要有一个人先开始走,立刻就有十个人跟着走,一百个人跟着走。除非是真正肝胆相
照、患难相共的朋友,谁也不愿意再留在那里。
这种朋友并不多,绝不多。
人群倒水般从白云庄里涌出来,有的骑着马,有的乘着车,也有的一面走路,一面还在
窃窃私语,表示他们虽然走了,却并不是不够义气,只不过这种事实在不是他们能插手的。
无论哪种人,都远远的就避开了傅红雪,好像只要靠近了这个人,就会给自己带来灾
祸。
但大家心里还是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傅红雪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人、任何事。
他眼睛里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人、任何事。
对他说来,这世界已是空的,因为翠浓已经不在这里。
他本来以为她一定会在这里等他的。
他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走。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了,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来。她怎
么能这样对他?
虽然他刚才也是自己一个人走了的,但他是为了要去报仇。
他不愿她陪着他去冒险。
最重要的是,他绝不会真的把她一个人留下这里,他一定会回来找她的。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应该明白。
因为她应该了解他的。
有时他对她虽然很凶恶,很冷淡,甚至会无缘无故的对她发脾气。
但那也只不过因为他太爱她,太怕失去她。
所以有时他明知那些事早已过去,却还是会痛苦嫉妒。
只要一想起那些曾经跟她好过的男人,他的心里就会像针一样在刺着。
他觉得那些男人都不配,他觉得她本来应该是个高高在上的女神。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也应该明白的。
她应该知道他爱她,爱得有多么深。
可是她现在却走了,就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了,连一句话、一点消息都没有留下。
这是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如此狠心?
风还是刚才一样的风,云还是刚才一样的云。
但是在他感觉中,这世界已变了,完全变了,变成了空的。
他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他的心仿佛也被人捏在手里,捏得很紧。而且就在心的中间,
还插着一根针,一根尖锐、冰冷的针。
没有人能想象这种悲苦是多么深邃,多么可怕。
除了仇恨之外,他第一次了解到世上还有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本来他想毁灭的,只不过是他的仇人。
但这种感情却使得他想毁灭自己,想毁灭这整个世界!
他从没有想到自己的错,因为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错。
所以他更痛苦。
他从来没有想到,有句话是一定要说出来的,你若不说出来,别人怎么会知道?
这也许只因为他还不了解翠浓,不了解女人。
他还不懂得爱。
既不懂得应该怎么样被爱,也不懂得应该怎么样去爱别人。
但这种爱才是最真的!
你只有在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真正的痛苦。
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但是只要你真正爱过,痛苦也是值得的!
夜。
群星在天上闪耀,秋树在风中摇曳。
秋月更明。
这还是昨夜一样的星,一样的月。
但昨夜的人呢?
星还在天上,月还在天上。
人在哪里?
三个月,他们已在一起共同度过了三个月,九十个白天,九十个晚上。
那虽然只不过像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但现在想起来,那每一个白天,每一个晚上,甚至
每一时,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忆。
有过痛苦,当然也有过快乐,有过烦闷,也有过甜蜜。
有多少次甜蜜的拥抱?多少次温柔的轻抚?
现在这一切难道已永远成了过去?
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索的情感,现在难道已必须忘记?
若是永远忘不了呢?
忘不了又能如何?
记得又如何?
人生,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傅红雪咬紧了牙,大步向前走出去,让秋风吹干脸上的泪痕。因为现在他还不能死!
灯昏。
小酒铺里的昏灯,本就永远都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
酒也是浑浊的。
昏灯和浊酒,就在他面前。
他从未喝过酒,可是现在他想醉。
他并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记一切,可是他想醉。
他本来只觉得已能忍受各种痛苦,只是现在忽然发觉这种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
浑浊的酒,装在粗瓷碗里。
他已下定决心,要将这杯苦酒喝下去。
可是他还没有伸出手,旁边已有只手伸过来,拿起了这碗酒。
你不能喝这种酒。
手很大,又坚强而干燥,声音也同样是坚强而干燥的。
傅红雪没有抬头,他认得这只手,也认得这声音——薛大汉岂非也正是坚强而干燥的
人,就像是个大核桃一样。
为什么我不能喝?
因为这酒不配。
薛大汉另一只手里正提着一大坛酒,他将这坛酒重重的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两
大碗。
他并没有再说什么,脸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
他只是将自己面前的一碗给傅红雪。
傅红雪没有拒绝。
现在已连拒绝别人的心情都没有,他只想醉。
谁说酒是甜的?
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一股火焰,直冲下傅红雪的咽喉。
他咬着牙吞下去,勉强忍耐着,不咳嗽。
可是眼泪却已呛了出来。
薛大汉看着他,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喝过酒?"
没有回答。薛大汉也没有再问,却又为他倒了一碗。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
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时候,傅红雪心里忽然起了种很奇异的感觉。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桌上的昏灯,仿佛已明亮了起来,他身子本来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现在却忽然有了一
种说不出的奇异活力。
连痛苦都已可偶而忘记。
但痛苦还是在心里,刀也还是在心里!
薛大汉看着他的刀,忽然道:"杀错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沉默。
薛大汉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们,谁没有杀错过人?"
还是沉默。
薛大汉道:"不说别人,就说袁秋云自己,他这一生中,就不知杀错过多少人。"
傅红雪端起面前刚斟满的酒,又一口气灌了下去。
他知道薛大汉误会了他的痛苦。他更痛苦。
他刚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心里竟似又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竞只记着一个女人,一个背弃
了他的女人。
薛大汉又为他斟了一碗酒,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是
条好汉子,你……"
傅红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不是条好汉子。"
薛大汉皱眉道:"谁说的?"
傅红雪道:"我说的。"
他又灌下这碗酒,重重的将酒碗摔在地上,咬着牙道:"我根本就不是个人。"薛大汉笑
了,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我保证别人绝不会这么想。"
傅红雪道:"那只因为别人根本不了解我。"
薛大汉凝视着他,道:"你呢?"自己真的能了解自己?"
傅红雪垂下头,这句话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
薛大汉道:"我们萍水相逢,当然也不敢说能了解你,但我却敢说,你不但是个人,而
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你千万不要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弃。"
他的表情更严肃,声音更缓慢,接着道:"尤其是不要为了个女人。"
傅红雪霍然抬起头。
他忽然发现薛大汉并没有说错他。
一个男人为了爱情而痛苦时,那种神情本就明显得好像青绿的树叶突然枯萎一一样。
薛大汉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她非但不值得你为她痛苦,根本就不值得你多看她一
眼。"
傅红雪道:"你……你……你知道她……她的下落吗?"
他连声音都已紧张而发抖。
薛大汉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傅红雪跳起来,道:"你……你说。"
薛大汉道:"我不能说。"
傅红雪道:"为什么?"
薛大汉看着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将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强点了点头,
道:"好,我说,她……她是跟一个人一起走的。"
傅红雪道:"跟谁走的?"
薛大汉道:"跟那个赶车的小伙子。"
这句话就像一把刀,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胸膛。
他的痛苦已接近疯狂。
你说谎!
我从不说谎。
你再说我就杀了你。
你可以杀了我,但我说的绝不是谎话。
薛大汉的神情沉着镇定,凝视着傅红雪,"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
傅红雪疯狂般瞪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
刀并没有拔出来,泪却已流下。
他也已看出薛大汉说的并不是谎话。
薛大汉道:"其实你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你,你们若勉强在一起,只有痛苦……
他们才是同一类的人。"
他们!这两个字也像是一把刀,又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心。难道他心里最爱的女人,竟
真的只不过是那么卑贱下流的人?
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
然后他的眼泪就像青山间的流水般流了出来。
他总算没有哭出声,可是这种无声的眼泪,却远比号啕痛哭还要伤心。
薛大汉没有劝他。
无论谁都知道这种眼泪是没有人能劝得住的。
他只是在旁边等着,看着,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红雪心里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泪流
出,他才拉起了他:"走,我们换一个地方再去喝。"
傅红雪没有拒绝,他似已完全丧失拒绝的力量和尊严。
这地方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据说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种人将各种痛苦全都忘记。
傅红雪也并没有忘记,可是他的确已麻木。
第二天醒来时,他的痛苦也许更深,但那里又有女人和酒在等着他。
看来薛大汉不但是个好朋友,而且是个好主人。
他供应一切。他供应的傅红雪都接受。
一个人在真正痛苦时,非但已不再有拒绝的力量和尊严,也已不再有拒绝的勇气。
他一张开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
喝完最后一杯,他就倒下去。
现在他所畏惧的事已只剩下一种——清醒。
没有清醒的时候,难道就真的没有痛苦?
麻木难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黄昏,还未到黄昏。
桂花的香气,从高墙内飘散出来。
长巷静寂。青石板铺成的路,在秋日午后的太阳下,看来就像是一面铜镜。长巷里只有
四户人家。
城里最豪华的妓院和客栈,都在这条长巷里。
这条巷就叫完楼巷。
长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门,门外清荫遍地,门里浓香满院。傅红雪推开了这扇门。
他刚穿过浓香夹道的小径。
那里不但有花香,还有脂粉香、女儿香。
他已在这里醉了六天。
这里有各种酒,各种女人——从十三岁到三十岁的女人。
她们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应该怎样去讨好男人。
这些女人难道和翠浓有什么不同?我看她们随便哪一个都不比她差。
话。
傅红雪并没有争辩,可是他自己心里知道,没有任何人能代替她。
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个女人是其他无论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这也正是人类的悲哀之
一。
现在他刚起来,今天的第一杯酒还没有喝下去。
屋子里还留着昨夜的滴旋残香,墙壁雪自,家具发亮,枣木架上的一盆秋菊开得正艳。
这地方就是城里最豪华精致的。
可是他忽然觉得这地方像个樊笼。
他想出去走走。
他手里虽然还是握着他的刀,但已握得远不及昔日有力。
他脸色虽然仍是苍白的,但已不是那种透明般的苍白,已接近死灰。
酒是不是已腐蚀了他的尊严和勇气,也已腐蚀了他的力量?这连他自己也能感觉得到。
他的头脑发涨,胃却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饮食都已对他没有吸引力。
他忽然又有了种新的恐惧。所以他想走出这樊笼去。
长巷静寂,桂子飘香。
傅红雪推开了月洞门,一阵清凉的秋风正迎面吹过来。他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迎着风
走过去。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
翠浓。
经过了无数痛苦、无数折磨之后,他忽然看见了翠浓。
但翠浓并不是一个人。
她身边还有个小伙子,正是那赶车的小伙子。
现在无论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个赶车的,现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两银子一件的
长衫,正是城里最时髦的花花公子们穿的那种,他腰带上挂着翠浓的鼻烟壶,无边的软帽上
还镶着粒大珍珠。
现在他走起路来,已能昂首阔步。
但他却是走在翠浓身后的,就正如翠浓永远走在傅红雪的身后一样。翠浓只轻轻动了动
嘴,他的耳朵就立刻凑上去。
因为他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翠浓替他买来的,她已将他这个人买了去。
那也正是她永远无法从傅红雪身上得到的。
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
风吹在身上,突然似已变成热的,就像是从地狱中吹来的那么热。他全身都似已燃烧。
刀也似已燃烧。
他手里还有刀,他可以冲过去,可以在一刹那间就杀了这个人,但他却只是动也不动地
站在那里。
因为他突然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羞惭,竟不敢去面对他们。
应该羞惭的本是别人,可是他竟觉得没有脸去面对他们。